2014年9月24日 星期三

新舊之間話紅樓:國光劇團《王熙鳳─大鬧寧國府》



現代與傳統的「老」問題


現代戲曲面臨傳統與現代兩難的問題。

傳統聲腔、身段等已建構了一套完整的美學觀念,故易於發揮。創新並沒有什麼不好,戲曲由創造到成形到發揚光大,沒有一代不在創新,也沒有一代不站在前人的創造的基礎上繼續創新,可說只要戲曲存在一天,就必須創新。

這一代的問題在於,外在的變動太大了,觀眾口味多樣化,傳統美感可資承受與改變的「創新」路子太多,再加上戲曲藝術逐漸沒落,願意繼續認真傳承與創新的人才太少,部分闖出新路子新方向的人後繼無力,無法再繼續耕耘,又忙於配合觀眾胃口再「創新」,使得現代戲曲的創新之路變得異常困難。

如何在既有的傳統之上,提煉出舊有的古典美學元素,放入這個時代新的美學感受,不只現代戲曲遇到這個問題,所有走過二十世紀的傳統藝術皆遭臨此問題。如果不思索解決之道,這問題只會繼續造成戲曲藝術美學的混亂與分化。






舞台設計的心理暗示

在這齣新編京劇《王熙鳳─大鬧寧國府》中,觀眾首先會看到整個舞台框架於中國庭園建築的半圓拱狀窗花之中,在正式開戲之前,王熙鳳面內而坐背對著觀眾,只能看到她直挺挺的背,像在深思什麼,框架於巨大的圓拱窗花舞台之中,王熙鳳顯得這麼渺小,暗示觀眾在這齣戲,看到的將是一場大宅院中一名女子的幽微心聲,她是《紅樓夢》最具爭議的奇女子,有人罵她有人愛她,不管怎樣,她總背對著眾人盤算一切,也背對著眾人吞下所有眼淚。

上戲時,圓拱窗花舞台由於燈光的襯托,其上繪製的花紋猶似木質結構的肌理上下交疊卡榫著,呈現立體的古典風貌。中場休息時,燈光一暗,才發現原來是極為現代與西方的裝飾風格,其上沿著木頭肌理描繪的白線,配上適合的燈光,就像立體的窗花一般。少了燈光陪襯的窗花舞台,只是一塊塗上顏色的平面,在黑暗的戲劇中是古典的,在光亮的戲劇外卻是現代的,正好暗示這齣戲介於新舊之間的交替。

這齣戲還有一巧思之處,即捨去傳統戲曲的檢場,改由家丁打扮的演員擔任檢場工作,並刻意讓佈置桌椅、道具的過程在觀眾面前展現,連家丁搬上搬下時,腳下使的也是京劇身段功夫,使「戲外」的檢場功能,轉而成為「戲內」的演出之一,烘托整齣戲建構紅樓「大觀園」的氛圍,是相當成功的新、舊轉換思考。


魏海敏的角色詮釋

飾演王熙鳳的國光當家青衣魏海敏,對於王熙鳳這個極為複雜的角色,明顯有相當清楚的詮釋。這齣戲中的「鳳姐兒」,並不像我印象中那般,是個使心眼的「潑辣貨」,魏海敏詮釋的王熙鳳,不管是交代下人事兒還是閒話家常,每句話的語尾總是下降切斷,收得乾乾淨淨。

之前看魏海敏演《紅鬃烈馬》的代戰公主,尾音總是拉得長長的,表現代戰公主粗魯中帶點可愛嬌憨的性格,而這次的王熙鳳,卻顯得穩重、睿智、簡淨,即使使潑辣手段,也透出骨子裡的智慧,與心眼裡的那一點落寞。原以為這種詮釋並無特殊深意,只是演員本身對角色的詮釋,但一到下半場我就完全明瞭了,原來這是個伏筆。





向「現代」求索的戲曲身段

這齣戲演員使用的身段,融入了不少舞台劇的誇張肢體動作,不少演員的身段動作與空間感配置都已超出了傳統京劇的作法,在賈璉、賈珍、尤大姊、賈蓉向王熙鳳求饒那段特別明顯。如賈珍為使混亂場面停下,兩次大喊「夠了!」雙手由上往下用力一揮,表達自己的憤怒,手的擺動幅度並不夠圓滑,更靠近現代人的身體動作,霎時我猶如觀看美國爆笑影集,觀眾發出的笑聲,更像是一到笑點就必須出現的罐頭笑聲。導演為了顯現這場戲的趣味,在身段中加入不少誇張直白的表達方式,使得演員動作更接近現代人,也更靠近現代觀眾的身體經驗。

此種戲曲身段融入現代身體動作的特點,在整齣戲中皆可見,且往往置於可笑之處,表示導演乃有意為之。古典向現代的靠攏,最重要的還是符合劇情本身的需要,如在西方故事背景的戲中尚可酌宜用之,但在敷衍紅樓故事的古典戲曲中,實看不出必要性何在。

重點在於觀眾笑的到底是什麼。

觀眾笑的是古典身段與現代身體的混合黑色幽默趣味,而非古典身段美感精神在現代身體感的延伸中造成的戲劇張力,因為混合,所以好笑,因為四不像,所以好笑──簡單來說,觀眾笑的是現代,而非古典。這或許是面對現代觀眾不得已的手段,但終非長久可行之計,因為這種過渡中的混合趣味終將會被看膩,演員的身段只會因混入過多的「現代」而僵化,並離「古典」越來越遠。


落寞人兒落寞死

下半場登場的是真正的「潑辣貨」秋桐,仗著賈赦所賜的威名,在王熙鳳與尤二姐之間掀起一場新的腥風血雨。在原著小說中,秋桐雖然推動了故事劇情的發展,幫助王熙鳳順利除掉尤二姐,但戲份並不算多,只能算是一個扁平人物。但在這個新編劇本中,編劇卻有意藉由秋桐的潑辣與蠻橫,凸顯王熙鳳的另外一面。

劉海苑飾演的秋桐,話尾拉得又長又辣,直是硬把人吃得死死不鬆手的蠻橫樣。我們都知道王熙鳳的一般評價是「潑辣」,但面對真正的「潑辣貨」,王熙鳳在這部劇本中卻顯得穩重,雖是更加工於心計,但她的潑辣,卻是為了爭奪女人的榮耀,不像秋桐那般亂來一通。

這齣戲的尤二姐與秋桐,正代表王熙鳳內在的兩種不同人格的衝突與融合。在上半場那場精采的「王熙鳳勸騙尤二姐」中,王熙鳳的話句句貼心貼肺,令尤二姐不推心置腹也難。如果王熙鳳心中沒有這些想法,她說得出這些話嗎?難道她就不想和和氣氣地姊妹相稱平安度日嗎?看到王熙鳳哄騙完尤二姐那落寞的身影,我油然興起同情之感:原來這些女人的爭奪,還不都是因為她們的男人的錯?如果賈璉好好地對待王熙鳳,好好地討論娶二房之事,王熙鳳真的會心狠手辣嗎?

秋桐又是王熙鳳的另外一面。秋桐一進房門,就因為潑辣的作風,反而得到王熙鳳的信任,她就是此戲後半部用來呈現王熙鳳另一面個性的角色,一會兒稱她知心的妹妹,一會兒放任她去謾罵、叫囂,在小說中,是明明白白的「借刀殺人」,在這齣戲中,卻更像是王熙鳳那憋悶的影子,在秋桐身上全顯了出來。

最後終於秋桐逼死了尤二姐,王熙鳳到房中一哭,給了秋桐一個耳光,戲就結束了。尤二姐的死,正是王熙鳳心中柔軟的一塊的崩塌──連人都敢害死,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呢?但要說她完全心甘情願嗎?我更願意相信她是為時勢所逼。當賈璉聽到尤二姐生病時,一把將她推開直奔房中,她能不恨嗎?那落寞的力道確實被默默逼了出來。

她雖然害死了尤二姐,也使一半的自己毀滅,但她也並不認同另一半的自己,故而給了秋桐一個輕蔑的耳光。就小小一個耳光,她同時撥開了尤二姐的自己與秋桐的自己,她不再溫柔也不再強悍,那她最後會剩下什麼呢?就只一個女人,小小的,落寞的背影。

「詮釋」問題

看過不少紅樓題材的戲,這是第一次被如此衝擊到,從前看小說也沒注意過王熙鳳,更不要說體貼她的內心寂寞。

這齣戲的成功,乃在紅樓故事的完整架構之上,別開新面挖掘舊有故事的全新詮釋面。不少改編劇本為何不成功,就是因為除了原本的故事之外,什麼都沒想表達,換句話說,一本好的改編劇本,最重要的就在於原典之上「詮釋」出新的味道。看這劇本的改編手法,巧妙改變書中三個女人尤二姐、王熙鳳、秋桐的比重,使三人的個性相映成趣,最後收攏為王熙鳳一人的情感抒發,逼出王熙鳳淡淡的落寞感,委實相當巧妙。


同樣地,新舊之間也是一個「詮釋」問題,現代人如何詮釋古典,重點不在於過去擁有什麼,而是如何運用巧思,將過去的古典編排為現代。改變與創新是必然的,如何抓住未來脈動的方向,將古典改造為現代,在「傳統」中直接傳達「現代性」,是戲曲藝術接下來的重要任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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