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竹都城隍廟竹塹北管藝術團《鐵板記》

我很珍惜每一次看北管戲的機會，因為實在太少了。之前還曾一個人衝到林口參加林口子弟戲文化節，就是為了看一齣戲。這次新竹都城隍廟竹塹北管藝術團竟然侵門踏戶來到台大，還在我相當熟悉的活大禮堂演出，那我當然不能錯過啦。

這是我第二次看他們的表演，女主角的臉我記得蠻清楚的，上次他演《吳漢殺妻》裡面被殺死的妻子，這次換演凌遲二老婆的凶悍大老婆。

這是一齣家庭人倫悲劇，很少見口味這麼重的戲。大妻將二妻綁在木架上，先用剪刀將她的臉蛋剪爛（為了讓老公不再喜歡她），再用燒紅的鐵板熨她的二乳（幫凶婢女秋蓮：「就像兩片壓扁的牛舌餅一樣」）。最後用鐵板戳她下體，把她弄死，秋蓮還隨便把她抬去山上埋了。好險這只是用動作表意的戲曲，如果拍成電影或電視劇的話，一定相當聳動。

但精采的還在後面，丈夫遠行歸家後，二老婆魂魄託夢給他，他才知道這件事，但還是得假心好意地說些好話哄秋蓮和大妻，讓他們露出馬腳。他一邊說假話哄大妻，「死得好啊，這樣我們才可以好好地在一起。」大妻立刻露出開心神色，丈夫又立刻嚴厲地「嗯─」了一聲，大妻立刻現出猶疑與恐懼的表情，連續這樣好幾次。那表情非常精采，也只有戲曲能夠如此表現，這個劇情如「換算」成電視劇，那就是好幾天的心理攻防了。

我發覺北管特別適合呈現這種迴圜的心理層次；「三」這個數字，在戲曲來說相當重要，幾乎什麼事情只要做三次，就代表成真了：不忠的話膽敢說個三次，悍妻立刻翻桌；兩國之間的盟約，三次說解除了，就真的解除了。上次看的《吳漢殺妻》，吳漢在下手殺妻前，也有三次強烈的轉圜和猶疑，最後還是下手了。我想，那個「三」是虛的，代表「多次」、「多數」，是一段長時間的心理轉折，是舞台時間的濃縮與轉換。北管跟其他戲種比起來，並不會刻意作足人物情感，很多情感都要在演員之外去感受，去感受那種氛圍，哭就做做樣子哭兩聲，但我卻依然能感受到巨大的情感在背後醞釀著，實在相當微妙。

所以丈夫這三次的「嗯─」，其中隱含了巨大的不滿與痛苦。他的二妻已經死了，竟然是大妻殺死的，而且死狀奇慘，身為丈夫，又貴為地方首長，實在不能放任不管。何況現在，二妻的魂魄一直在他身邊看著他，等他做出裁決，唯有殺死大妻，二妻的魂魄才能好好的離去。這樣的情境，想起來背脊都發涼了，他到底要如何解決呢？

我覺得最後一幕的安排實在相當巧妙。丈夫假意帶著一家坐船出遊，其中當然包括兩個幫凶奴婢與大妻，他一定想要在這次出遊中一次解決。其實大可安排在家中解決，對劇情發展來說無甚影響，只是無法立刻將屍體拋進河中滅跡而已。船代表另一種權力疆界的劃分，與陸地完全隔開，在這艘船上，我就是這個地盤上最大的，一切聽憑我指揮，間接竟合理化了他不得不殺人的處境。而搖搖盪盪的船面，也代表著丈夫內心的激盪與衝折，但向前不間斷的流水，才是他唯一的決心！

最後問實了大妻的罪狀之後，一步一步實行她曾做過的那些殘虐行為。猶如倒帶一般，我們看到一個小時前才在舞台上上演的畫面，現在又一一重演：剪臉、熨胸到熨下體，連大妻熨二妻前那一點點不忍心的猶豫，也在丈夫身上表現──但猶豫程度更大，更痛苦，每熨一下，就跌倒在地不忍看。說也奇怪，這時我完全感受不到殘忍，反而得到痛快的昇華。每當丈夫不忍心下手跌坐在地，死相奇慘的二妻魂魄就會出現在丈夫面前，目光兇狠地指著他，就像指著他的良心，再指指大妻，指使丈夫接下來該做的事情。看著丈夫再度從地上爬起，撿起鐵板，真是既痛快又毀滅啊。大妻死前的表情也很經典，雖然明知不可能有活的機會了（這就是在船上行刑的好處啊），還是苦苦哀求著丈夫，露出溫柔無知如將死之兔的神色──在死亡面前，任何人都會完全掩蓋起自己的罪行啊，這也就是自己行刑殺妻最痛苦之處。

大妻與二婢終於死了，二妻的魂魄當面再拜離去，丈夫命下人將屍體投入河中。雖然在船上行刑，減除了家醜外揚的危險，但一個原本有兩名愛妻的男人，一時之間孓然一身，其中一個還是自己親手殺死的，那種感覺一定不好受吧。這齣戲就在這樣的餘倖與戰慄中結束了，不知道為什麼，竟有種觀看悲劇後的淨化感受，但又跟之前看國光劇團《雷劈張繼保》的感覺不太一樣。《雷》演到最後，會默默希望後面待命的雷公電母等人「趕快劈了他啊！」（這齣戲超好看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寫心得）但看這齣戲，會將自己帶入丈夫那種糾結在一起的心理狀態──殺妻也是不得已啊！殺完之後，只剩感慨與淒涼。

還有想說一下這齣戲的臉譜。我很愛看戲曲的臉譜，京劇花臉的那種，可惜歌仔戲沒有，客家戲不多但常有不對稱或歪七扭八的很有趣，崑曲要看武戲才有，但現在文戲居多。這場戲根本就是一個臉譜大放送嘛，閻羅王的鬼差陰森森地站滿台，青面獠牙什麼都有（真的有獠牙），還有頭戴牛頭馬面的鬼衙役，配上活大舞台從下往上照有點糟糕的燈光，還有舞台前噴出的乾冰，嚇！活生生一群冷冰冰死慘慘淒零零的十殿閻羅像！坐在第一排果然是對的，看得超級爽哈哈。

看戲會看出感情呢，看到最後還真的忘了大妻是大男人演的，還覺得他圓圓的臉挺可愛的。北管戲就快要消滅了，真的很感謝還是有人願意傳承這樣的老戲種，現在要去哪裡看整台都是男人演的戲啊？別忘了以前歌仔戲和京劇都是男人的天下耶。北管等等我，等我論文寫完就去學！

（突然發現這團還挺愛演殺妻情結的，不知為什麼，這該不會反映了這群大男人心中的意念吧哈哈XD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