讓鄭南榕脫離造神論述──閃靈樂團〈火薰時代〉

2014年4月7日，當台灣年輕人喊出「我是OOO，我主張台灣獨立」時，第一次感受到，原來僅僅只是說出這樣一句話，竟要走過這麼長的一條荊棘路。

閃靈樂團2013年的《武德》專輯，以極限金屬的史詩大架構，講述台灣民主化過程中的動人畫面，其中的〈火薰時代〉，乃為紀念鄭南榕自焚殉道事件而作的歌曲。閃靈的歌總是與台灣歷史結合，並非單純地歌頌事件或提倡觀念，而是透過歌詞與音樂的複雜性，呈現多面向而矛盾衝突的歷史現場。

在〈火薰時代〉發表後的2013年底，即爆發成大南榕廣場命名爭議，兩者合而觀之，更能看出台灣人爭取歷史詮釋權的複雜心理。正如林世煜先生所言：「我們面對的是某種深層的，文化轉型的難題。彷彿新典範新價值的興起，將以清洗舊思維舊人物做代價。」（2014.1.18蘋果日報）在新舊思維交錯衝突的2013年，我們面對的是舊時代舊思維所代表的國家與教育威權體制，雖然年輕一代的學子已漸有意識，但行動仍受到一層束縛，最後的代價，就是以拆掉「光復」字樣與拉倒台南湯德章紀念公園的孫文銅像，作為激進思想的反動，以奪回歷史詮釋權，而太陽花學運，則是另一層次的新舊衝突點。

〈火薰時代〉的論述方法，以鄭南榕留下的史料，形成一種「自我對話」的風格，突出地表達鄭南榕的心聲，但以更深層的歷史思維觀之，仍可看出這是閃靈站立於時代前鋒為鄭南榕作出的詮釋。所有的再現都是詮釋，唯有站立於自己的時代，對過去加以詮釋，方能得到自我的詮釋立場與精神。以此觀之，近日馳云章樂團Spresto為紀念鄭南榕所作的歌曲〈自由時代〉，就明顯弱化許多，乃因創作者沒有意識到「詮釋」的必要與必然。

戰鬪！新聞！開拓！天地！創新！台灣！寶島！
全元！新潮！發揚！人權！創造！進步！鄉土！

這些都是鄭南榕為逃避國民黨審查而用親友名義辦的刊物名，閃靈透過大量刊名的鉤沉，使歌曲更具有歷史的深度，讓我們發現，光是刊名就足以表達他的思想內涵。並為死去的鄭南榕說出心中的想法：

這是戰場毋是墓地
莫燒香 毋免紀念
這是戰場毋是墓地
請提勝利來分享

我是戰士毋是偉人
莫燒香 毋免紀念
我是戰士毋是偉人
請唱凱旋的歌詩來聽

這樣的「詮釋」不免使人混亂：創作這首歌的目的，不就是為了紀念鄭南榕、並尊崇他是台灣歷史的偉人嗎？為什麼閃靈要藉由鄭南榕之口，說出創作目的與內容互相矛盾的話語呢？如此面對鄭南榕的態度，在有意無意之間，凸顯了我們這個時代面對這段歷史的困難。

如今的台灣民主精神與態度，不少提取自鄭南榕開創的寶貴經驗，但另一方面，我們仍須謹慎面對鄭南榕「英雄化」、「神格化」的可能性。正如台南湯德章紀念公園首次被拉倒的孫文像一般，我們好不容易脫離了威權時代的英雄、偉人與銅像，但我們不須再樹立新的銅像，如此才能真正脫離威權，這也就是鄭南榕精神帶給我們的寶貴經驗。脫離偉人論述，我們才能看到真正的鄭南榕，脫離造神論述，我們方能撥雲見日，看見民主真正的價值。

不管是一座紀念碑、一座銅像，或者是一首歌、一段影片，當它冠以一段時代、一個名字，就逃避不了「紀念碑性」（monumentality）的存在，就具有公共性紀念意義，蘊含著「集體記憶」的價值。但放入台灣威權體制的脈絡中，這樣的紀念碑性正蘊含閃靈渴望打破的「神話」價值觀，故而在歌詞中以鄭南榕自我表述的形式，大膽地讓他自己「再度」打破紀念碑性：「我是戰士，毋是偉人」、「這是戰場，毋是墓地」、「莫燒香，毋免紀念」，讓聽眾再次回到烈火熊熊的抗爭現場。扣合現下台灣不斷揭竿舉起的抗爭運動，讓我們立足現代，也回到歷史現場，兩者在雜陳的情緒中高度地密合，使我們既能接續鄭南榕的抗爭精神，也能踏過他的屍體，開創新的戰鬥高度。

這是一首情緒思考複雜多層次的歌曲，連為鄭南榕精神氣度落淚的當下，仍是如此五味雜陳，令人不甘心卻又激勵振奮。但歷史本就是複雜多面的，不是嗎？

站在鄭南榕的歷史高度看太陽花學運，我想向與我一樣奮鬥至今的青年朋友說，抹黑、打壓、嘲笑、威權逼迫與流血衝突，這些都是必然的過程，因為歷史前鑑仍歷歷在目，也不過二十五年光陰而已，敵人與目標還在，自然手段與要脅也不會改變。鄭南榕可以不斷更換刊名來捍衛他的言論自由，難道生於網路時代的我們，能做能想的方法還會比他少嗎？難道我們的處境還會困難於他嗎？

已經沒有時間氣餒了。鄭南榕給我們的真正啟示，是他明知個人的限制與渺小，仍勇於大膽突破的精神。就是因為認清他身為「人」的一面，我們才感到追隨的無限勇氣，在救危圖存的當下，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偉人，而是踏過前人屍體、奮勇向前的精神。

這是一條荊棘路，也是一條天堂路，我們都在前往的路上。

（本文作於4月7日，紀念鄭南榕殉道25週年）

閃靈 ChthoniC - 火薰時代 Resurrection Pyre

台灣建國烈士鄭南榕 殉道25周年紀念作品

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79PguMoRRWU

原刊於極光電子報2014.4.22

http://blog.roodo.com/aurorahope/archives/27741688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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