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25日 星期三

熠熠劇場《頂尖女子》

難得來看舞台劇(還是應該叫小劇場?其實我搞不太清楚),在這種鬼天氣從台北市中心衝來木柵木新路這種荒郊野外,實在相當累人,要不是為了來看黃停雲演戲的話,我才懶得特地過來,不過這樣也好,方便我直接回到中和荒郊野外的家。

聽黃停雲說是女性主義的戲,全是女演員,而且又是頗刁鑽的戲,反而勾起我的興趣,我最愛看稀奇古怪的東西了。雖然對舞台劇沒什麼研究,看個趣味總可以吧。



總體而言,劇本超級好,可以想像改編縮短前應該強個十倍;演員部分有好有壞;舞台設計還算不錯,至少看起來頗有質感,只可惜是小舞台小製作,如果大舞台應該會更有趣。

劇情環繞一個台北都會女子美琳發生的事情,但第一場卻是魔幻,或說潛意識夢境,美琳下週就要升上人力公司總經理了,今夜她邀請歷史上不少有名的女性,在家裡或某個想像中的高級酒店開趴踢,有日本天皇的寵妾,某歐洲(?)王子的妻子,還有傳說中的羅馬女教皇。

每個不同背景的女子混雜又巧妙有序地各自說著自己的故事,可注意到每個女子下場都相當悲慘,尤其大部分跟「生育」這件事都脫不了關係。舉我記比較清楚的女教皇為例,網路上有她的資料。為求真理,女扮男裝當上教皇,卻與隨侍私通,在大節慶中「不小心」產下嬰兒(演員講這件事真是有種好笑的淒涼)最後被教士們拖到荒郊野外用石頭砸死了。


「聖嬰」對基督文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象徵,故重金屬唱片封面有不少血淋淋剖腹產下「妖子」的意象,我想編劇也有意由此諷刺宗教(網路上有說編劇是個新教作家,有意以此諷刺天主教),只是在華文脈絡下變得不太重要。

我不太喜歡演日本女子的演員,總覺得相當刺眼,眼神一直出戲,很不專注,且看起來就是一個個性有點討人厭的女生(抱歉我超主觀的),跟國光劇團的劉珈后有得拼。她的臉型穿日本寵姬的衣服相當適合,但演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惹人厭。但有趣的是,這種發自演員性格的演出風格,竟使她後半場表現頗佳,不知導演是否跟我想得一樣,這種演員就該這樣用XD我後來想想,可能是她演天皇寵姬不太放得開,至少我看來如此,變得要機車不機車的樣子,寵姬的個性本來就有種討人厭的自我耽溺特質,要耽溺得更深才演得出來吧。

黃停雲演「畫中人葛瑞格」,是五個歷史女子中最狂放亂來的一個,從頭到尾都在喝酒胡鬧跳舞唱歌,別人講故事時,她差不多都在做這些事,但我卻感覺得出,她應該才是裡面最清醒的一個人,至少是演員想表現的樣子。我覺得她應該有下功夫揣摩此角色,演起來還蠻可愛的,只可惜魯莽氣還不足XD

這場戲最大的問題是,這些二十歲出頭的女生們,完全演不出那種歷經滄桑的「老靈魂」。幾乎每個歷史女性,都因「生育」這件事付出慘痛的代價,但每個人講自己有幾個小孩的時候,實在演不出一個生過小孩的女人該有的眼神。不只此處如此,只要超過她們年齡與生活經驗的事,這些演員差不多都無法駕馭,死啊病啊老啊出家啊宗教信仰啊服侍夫婿啊婚姻啊小孩啊,使得這沈重詭異的第一場戲,演起來完全無法展現深沈的歷史感,與「女性歷史」的本質悲哀。反倒是後半場的職場女性、小女孩演得不錯(是說這再不行就完蛋了)

大概只有最後黃停雲葛瑞格講述她的故事時,(記不清了,為了死於敵人之手的孩子,帶領族人到處砍人?)還有女教宗說完故事後的眼神,以及後半場與美琳吵架的同事妻子,我才真的被吸引,感到「年齡」的厚度在演員身上產生的影響。

第一場結束後,劇情大概圍繞美惠、美琳姊妹,與「她們的」女兒安安發生的事。

演美惠的演員,就是剛剛我不予好評的日本女子的演員,正如上述,由於她的矯作演技與性格,演一個三十出頭的單親媽媽實在超級適合,就是那種處於中下階級,養個孩子,對生活與人生無所適從的已婚婦女。由於背景是台灣,她完全可以演一個大家印象中那種穿著寬鬆衣服梳著髮髻,一副憤世嫉俗每天都叨念孩子的黃臉婆媽媽。也不是沒有姿色,但生活的重擔與對男人的失望,使她也沒興趣再打扮了。

還有她客串的另一個角色,就是中間穿插好幾個人力公司面試徵才女性的場,每次換場,她就穿著女職員服,出來演一個即短暫的人力公司廣告,那種低俗又無美感,只說一句「想找工作嗎?XXX人力銀行!」的無聊廣告。每次出場都先裝個沒精神的死臉,講到「人力銀行」時比個手勢,裝個笑臉,表示她知道怎麼做了,暗示要找工作就找人力銀行;每次她出場大家就笑,為什麼呢?我覺得是這個演員的那股矯揉造作之氣,非常適合這種做作的廣告,足以喚起眾人對於這種無趣廣告的做作印象,反而使她受到眾人歡迎。

我在想導演難道沒有想到我說的事嗎?他根本就是在反用這個演員的致命缺點嘛XD

最後一場,安安懷疑美琳阿姨是她的親生母親,故意編理由打電話請阿姨回鄉下舊家,美惠、美琳兩姊妹喝酒聊天爆八卦這場,真是無敵精采。女強人美琳,原來13歲就離家出外打拼,秉持著一股「女人也可以」的信念出外打天下,17歲卻懷了孩子,本要墮胎,後來生下丟了就走,卻被不孕的美惠撿去養。美琳少了孩子的拖絆,此後闖蕩美國,如今回台成為年入百萬的女強人;美惠照顧孩子操勞過度,好不容易懷胎六月卻小產作結。

但她們當然不是這麼有順序講這些事情,劇本最微妙之處,在於留下一些記憶的縫隙,美琳說美惠當初在河邊明明很高興可以養她的孩子,美惠卻轉而吐槽,美琳明明就是懷孕不知如何是好才回老家哭。差不多在這時,原本淡薄的鄉下蟲鳴音效,出現輕微垃圾車的聲音,我很喜歡這個音效,與場景設計凌亂的鄉下老家佈置,營造完整的台灣鄉下氛圍。但後來又想,鄉下的夜間九點之後應該不會有垃圾車吧?大家都睡了誰倒垃圾啊?彰化鄉下的垃圾車都碼是早上五點來……。不過戲劇追求的本也非完全符合真實,而是「虛擬的真實感」,在此處加上輕微垃圾車音效,確實塑造了台灣的氛圍,也帶著「瑣碎生活」與「日常性」的暗示,帶出與第一場截然不同的寫實感,使兩姊妹的話多了幾分可靠性,以及無可奈何的生活氛圍。

在人跡稀薄的鄉下小地方,廚房中的姊妹談著心事,一會兒兩人又哭又叫,互摔東西,一會兒抱在一起,互述衷腸;情緒經過幾次幾伏轉折,卻設計得服服貼貼合情合理,並將兩姊妹的過去交代得橫枝錯節,互有歧出。說實話,這才是一般人了解人事的最正常狀態,哪可能每件事都有頭有尾清晰連貫?當然是互有補充互相衝突啊。

兩人的「女兒」安安似乎是個智力遲緩兒,或者社會化不足,沒有交代很清楚,大概劇本有意如此。在兩姊妹喝酒談心時,安安先去睡了,為劇情埋下伏筆。安安可說是最後一場有意塑造的女性「符碼」;相對於第一場的亦實亦虛、面向過去的女性「歷史感」,未成年的女性安安,則象徵女性面向未來的「未知命運」。但她不僅身世不明、連自己親生母親是誰都搞不清楚,還有著一股超乎年齡的早熟、混雜難以社會化的幼稚,甚至暗示智力的不足,正象徵當今女性社會地位的難以定位、「身世未明」,未來方向的未知、不定,以及永遠只能作為「女孩角色」的存在悲哀。

兩姊妹談天結束後,美琳獨自坐在廚房椅子上沉思,這時安安從房間走了出來。她的沈靜與迷茫,可以解釋為大夢初醒,也可解釋為她聽到了兩姊妹的對話,確定了自己的身世。她嘴裡一直喊著「好可怕」,可以是在潛意識中,潛入了有如第一場美琳遭遇般的「女性歷史」本質悲哀的夢境;也可以是確定身世後,衝擊過大的喃喃自語;更可以是在夢中恍惚聽聞姊妹言談,誤將這番話當作惡夢的渾然清醒,想著好險這只是一場夢……

劇情在此結束,非常漂亮,以潛意識開頭,以夢境作結,將全劇帶入更深沈之處,安安的惡夢,就是當代女性的「集體潛意識」夢境。

這是一部相當好的戲,深刻反思女性主義發展至今的女性處境,可以看到每個女性角色都有強烈的隱含意義在其中:當代女性至今也不過兩種選擇,一種選擇如美惠一般,結婚生子走入家庭,一輩子人生無法逃脫,想像自己的孫子說她的女兒人生白費,就像她現在說她媽一樣;一種就是選擇美琳那般走入職場,成為女強人,受到排擠,與家人切斷關係,甚至連自己的骨肉也必須拋離;仔細想來,似乎也沒有其他轉圜餘地了(說絕了是這樣啦)。歷史的幽靈,至今仍附於女性的靈魂之中,無法擺脫,女性主義發展至今,究竟為女性帶來了什麼?女性似乎從生理特徵註定的那一刻起,就限縮了一生的命運,那女性的出口究竟何在?歷史已然無解,至今依舊無路,那未來呢?恐怕只是一片荒蕪與痴騃吧,正如環繞安安發生的這場潛意識惡夢。

舞台設計部分,我不知道第一場原本應該要玩多大,聽黃停雲描述,還以為要吊綱絲或玩SM之類咧(?),看起來這樣就不錯了,至少足以表現目前演員能展現的情感深度。舞台上方巨大的吊燈燈簾,使用看起來頗為普通的白紗蕾絲布做成,但裝飾的方法相當有質感,整體提昇舞台效果的深度與厚度,我相當喜歡。


想想少數幾次舞台劇觀賞經驗,劇本我都不大滿意,這次難得看到相當滿意的,卻又是外國的經典劇作改編。回頭想想台灣新編戲曲的觀賞經驗,之前有跟朋友討論過,咸認當今台灣最缺的就是好編劇,也有不少好劇本因為無法進入劇場商業機制而被淘汰,台灣劇場界的未來究竟如何呢?或許以後多看些舞台劇,可以多觀察到一些東西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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