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4月13日 星期三

百鏡映射下的古印度神話:《寶萊塢之亂世紅顏》Bajirao Mastani



導演Sanjay Leela Bhansali在電影中給予觀眾的視角相當有趣,幾乎可說是像「天」一般俯視的視角。觀眾猶如在觀看一則神話故事一般,看似能理解人物情感的流動,但又覺得有無限的斷裂與歧義點,甚至無法明白人物的下一步抉擇所為何來,但卻又相當合理,似乎走到這一步,也只能「這樣」走下去。


這是他多部作品發展的特殊視角,到這部幾乎可說是集大成之作,觀眾成為不怒不威漠漠然之「天」,俯瞰一則則神話的誕生與毀滅、由熱戀激情走向低迴悲劇。






細說從頭….《寶萊塢生死戀》以來的脈絡


在《寶萊塢生死戀》(Devdas)中,戀人DevdasParo的無法善終,看似是社會階級制度的枷鎖,使其不僅在開頭的階級制度懸殊中錯過,更在結尾兩人階級身分互換時再次錯過(男主角成為浪人,女主角嫁入豪門)。但其實是貴族身分對Devdas造成難以抹滅的自尊與自傲之心,使其即使意識到對Paro的愛,也無法跨出那看似簡單的一步,說出他愛Paro,並付諸行動──心理上的自我桎梏,才是真正的人生枷鎖。




在《寶萊塢之殉情記》(Goliyon Ki Rasleela Ram-leela)中,向西方經典《羅密歐與茱麗葉》,也向印度神話《羅摩衍那》取材,世仇的兩大黑道世家背景,使得這對男女愛情之路困難重重。看似是家族背景造成的悲劇,其實描繪的卻是人心中那與生俱來、幾乎無法遏止的暴力傾向,使得他們終究無法善了,呼應了電影中不停出現成堆的槍枝、以及男主角主題曲〈Tattad Tattad〉所聲擬的槍聲。即使男主角一向主張和平非暴力,卻終究被捲入暴力漩渦之中,而這個暴力最終還是使他們舉槍抵住對方的腰間,共同自盡殉情而亡。










Sanjay Leela Bhansali的電影,其實是相當有意識地「再詮釋」印度電影中的永恆主題──也就是戀人之間因重重阻隔造成的「悲劇」(當然僅限男與女之間),以及如何突破悲劇,或者被悲劇吞沒的過程。



這個「阻隔」,可以以任何方式加以示現,包括巨大的種族、宗教、國籍、階級、社會地位等隔閡,也可以是家庭、地域、理念、職業等各種原由,或者單純只是爸爸不喜歡、婚禮很難辦、男主角成為大明星、男主角要去當印度總理(?)等等。簡單來說,印度社會由於巨大的婚姻問題(無法自由戀愛、婚姻受阻),使得這個主題在電影中大量出現,幾乎成為唯一的主題,這也是外國人看印度片總覺得劇情千篇一律的原因。(啊怎麼不會覺得好萊塢片劇情也千篇一律都是好人打敗壞人呢?哦對因為你被美帝洗腦了而不自知)


大部分的印度片,都是重複這樣的主題與結構,雖然劇情依舊編得可圈可點,但看太久還是會疲軟的;而且會讓人覺得,印度人雖然一直在電影中「突破婚姻的藩籬」,但好像再也無法對這件事「做出更多努力」,最後只能成為一種集體治療或集體自慰的心態。



提昇「愛情悲劇」的廣泛意義


Sanjay Leela Bhansali是我看到少數對此固著結構進行思考的人(另一個人就是《三個傻瓜》的阿米爾汗),在看似商業的手法之下,其實一直對於印度電影的結構進行反思和改造,目的就是想讓印度電影不再只是膠著於「婚姻問題」之上,也可以處理更多更廣泛而普遍的「人生問題」;或者或者讓印度的「悲劇」,成為具有廣泛意義的「悲劇」,連接上世界電影藝術的脈絡。


我覺得出現像Sanjay Leela Bhansali這樣的角色,或者阿米爾汗在2000年之後,慢慢可以拍自己想拍的電影,出現有「作者意識」的「作者電影」,大概也說明這正是一個結構開始鬆動的時刻。印度的電影劇情,不再僅限於印度人才能理解的情節,而是面向更廣泛的人性,這樣也才可以讓印度電影中的「愛情悲劇」,意義變得更加深刻。


但這樣的改造,還是需要包裝與轉化的,畢竟得有更多的名氣和資金,才可以放手做自己想做的事。所以我看他們的電影,更多時候是在欣賞他們如何透過看似商業的手法、題材,來呈現自己想要呈現的主題。比如阿米爾汗的《幻影殺陣》(Dhoom 3),呈現盛大的馬戲團和怪盜場面,其實是在討論社會貧富差異問題;搞笑逗趣的《來自星星的傻瓜》(PK),其實是試圖解套在印度相當嚴重的盲目宗教崇拜問題(我覺得這個在台灣也相當嚴重)。









而身為導演的Sanjay Leela Bhansali,則走上另一條路,想要將印度電影改造成更有普世意義的「藝術品」。觀看這次的新作《寶萊塢之亂世紅顏》(Bajirao Mastani),每一個鏡頭都美得像畫一樣,光是這個就足以說明這次的「層級」又再升了一級,看起來也更加過癮。



百鏡映射下的古印度神話


透過位於劇情正中央的「百鏡宮」的折射,導演向觀眾提供了朦朧而多面性的觀看視角,因而劇情也不再是固著的劇情,有時候更像是在夢境之中抓到一把朦朧影像的觀看感。前面提及的兩部電影,都是以印度神話包覆現代情節,到這部則直接將一個淒美的歷史故事,提升為具有朦朧色彩的神話傳奇。





每個鏡頭的連接是這麼詩意又斷裂,但在劇情線上卻又相當流暢;每個人物的語言都像古裝舞台劇的文言台詞,具有神祕的高度和不透明性,卻又句句恰到好處,直指人心;鮮少描繪個人的情感和身體感,所有的人物情境都是連結在一系列巨大的因果序列之中,人物因而看起來竟有點像傀儡一般在舞台上念著台詞,但卻像觀看傀儡戲一般,明明是以木頭仿擬身體與人心,卻時時感到更加逼近肉體情緒的戰慄感,也更加逼近無法轉圜的悲劇意味。


整體說來,電影呈現的張力是相當足夠的,我甚至感覺到像石頭一樣的質感,必須很用力的削磨,才可以削下一小塊,咀嚼起來卻覺得回味無窮。上一次有意識到這種質感的存在,是在張懸的最後一張作品《神的遊戲》,果然藝術家的形式走向極端,其中一種呈現的方式,就是如石頭一般耐人咀嚼的質感。





Ranveer Singh的特殊身體感


位於劇情正中的男主角Bajirao,則是另一面多面鏡。


直到這部片中,才感到Ranveer Singh的身體感的好處,也唯有這位發掘他的導演的鏡頭,可以準確抓住他相當特殊的身體感。即使是演出這麼「硬」的古裝戲劇情,Ranveer的身體還是時時處於相當「放鬆」的狀態,如果再拿傀儡戲來比喻,就是這具傀儡雖然是由懸絲操控著,但觀眾卻會感到他隨時都會離開絲線,去旁邊尿尿或睡覺,雖然劇情並沒有這樣演出。





Ranveer的身體感相當放鬆,卻具有無限的張力,且相當容易被鏡頭捕捉,不管在舞蹈或是演戲中,對畫面都有相得益彰的效果。比較起來,沙魯克汗後期的演出身體,就常常會讓人有鐵板一塊的感覺,演什麼就是什麼,像一塊「均質」而缺乏彈性的身體,大概是長期軋戲的結果(唉還我《我心深處》Dil Se的身體啊~~)(關於Ranveer的身體感,我要另外寫一篇才行~~)。


Ranveer的身體感,為如此緊繃的劇情帶來透氣的空間。在無數的鏡頭細節處,我們都會發現,Bajirao雖然征戰無數,又貴為王國首相,但他依舊是一個居家感很重的男人,因為他的身體總是隨時處於「虛」的狀態,並且不期待填充什麼,本身就是一個自滿自足的個體。





因為這樣,我們才不會覺得夾於兩個女人與家庭、國家之間的Bajirao,是一個猶豫不決、心思麻亂的男人,也不會將最終的悲劇來源指向他個人的性格問題;雖然在劇情上有這樣的危險,但透過Ranveer的身體詮釋,這樣的可能性被降到很低。


這也補足了劇情無法帶到的角色的個人情緒,讓詩意斷裂的鏡頭之間的劇情可以連續與流動,觀眾才可以在內心描繪一個比較飽滿的Bajirao形象,並透過他的居中地位,再次折射出兩位女主角MastaniKashi的內心活動。否則僅靠外在劇情的展現,以及高來高去的台詞,在人物情感常常被懸擱的狀態下,這部片幾乎是無法展現的。不過也唯有手法高明的導演,敢玩這麼危險的遊戲,而且還表現得如此完美。


Bajirao這座「多面鏡」的折射之下,兩位女主角的性格也是呈現斷裂而多面的取向。正妻Kashi的內心活動似乎模稜兩可,連看起來意志堅定走向愛情的Mastani,某些決定也透著詭異的氣質,因為導演並不試圖向觀眾解釋她下此決定的原因;比如在兩人的孩子都出生後,Mastani隻身進入Bajirao家,想要祝福「姐姐的孩子」,但也說不出,到底是帶有幾分挑釁,還是真的帶有和解的姿態,但態度卻又是如此強硬、針鋒相對。


但正是在這樣的多面折射之下,導演向我們展現了劇中三位角色的多樣性,意圖說明他們並不是真的指向哪一種人生、哪一種角色,而是如神話中可經過多面詮釋、衍伸、思索的「神話人物」。神話故事本身就是變動不拘的,在每個人嘴裡都會演化成不同的版本,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執意為其強加「人生意義」呢?



真正的悲劇,就是在故事中沒有真正的「壞人」


如前所述的兩部電影,導演看似在「重複」印度電影的永恆主題,也就是外在環境造成的愛情悲劇;但其實在講的卻是更加貼近人性的東西,是那些「人性」,如同Devdas的自傲,以及RamLeela的暴力本質,使得他們無法在一起。由外在環境拉向內在人性,就是將印度電影處理的主題,轉向更加廣泛的「人生問題」,而不再只是印度內部永遠無法解決的外在環境問題。





而到了這部如同神話一般的歷史劇中,BajiraoMastani面對的問題,看似是宗教、是家庭,但事實上每個問題的關鍵點都不是這麼絕對。正妻Kashi的內心看似一直在動搖,母親的角色也混沌不明,並且最後還是被說服了,而看起來伏俟暗中的幾個「壞人」角色,最終也都沒有發揮真正的效果,成為悲劇的發難者。


其實導演大可依照傳統模式進行,讓所有線全部都串連在一起,是外在環境逼迫男女主角最終無法相戀,依照寶萊塢高超的故事敘事能力,一樣可以拍出一部精采絕倫的大片。但導演並沒有這樣做,反而大膽地將這些劇情線模糊化,只為了凸顯他想呈顯的主題──造成這齣悲劇的原因,就是悲劇本身,就是命運本身。


即使Bajirao力拔山兮力蓋世,一個人就足以攻下一座城池(在電影中確實有這樣的意味,這也是挺印度的表現手法),他也無法阻擋命運在其身上無情的輾壓。這就很像希臘神話中的悲劇英雄,並不是誰讓他走向這樣的境地,而是命運如此,天意如此。





「這齣戲最終指向『命運』的主題,雖然他們有突破一切世俗限制的勇氣,但一切努力,還是在命運的枷鎖面前化為烏有。悲劇的殘酷,在此血跡斑斑。」這是我多年前看《寶萊塢生死戀》之後寫下的感想,那也是我看的第一部寶萊塢片(雖然我看過《三個傻瓜》,但我不會將它當作寶萊塢片來看待,其實已經很不像了)


「命運」的主題,在過去的作品之中就一直存在著,直到這一次,才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現出來。真正的悲劇,就是在故事中沒有真正的「壞人」,但主角還是被逼上絕路,並且必須直視自己的毀滅。這樣的主題呈現,已經使印度電影跳脫過去既有的框架,成為了另一個樣貌;雖然還是過渡的面孔,但我相信這樣的努力一定不會白費,也開拓了印度電影的另一種可能性。






Pinga〉中的女性情慾流動


Sanjay Leela Bhansali近年的這幾部電影中,一定會出現的橋段就是男主角失去愛情之後產生的「混亂」,以及水與火的意象,還有中途出現歌妓的媚惑角色。這在《寶萊塢生死戀》中相當明顯,而到這部電影中則淡了不少,但還是有連續與轉化。


這其中表現最精采的,我覺得是MastaniKashi合舞的〈Pinga〉。那是一個妻子為丈夫祈福的節日,以現代的角度來看,該質疑的是為什麼只有妻子為丈夫祈福,那丈夫不需要為妻子祈禱嗎?這是古裝劇,似乎也不需要特別著墨於此,但由於電影的多視角呈現,我總覺得連這個視角也可以被照顧到,導演其實是想說點什麼的。






在電影中總會出現的「媚惑歌妓」角色,這次成了主角Mastani,中途也是以歌妓的身分出場,並且曾被當作「如同娼妓一般的女人」來看待,即使其原本的身分貴為一國的公主。





在《寶萊塢生死戀》中,性感歌妓嬋佐穆琪的出現,撫慰了男主角的心靈,而歌妓內心對主角的愛意,也成為推動劇情的重要關鍵。成為豪門女主人的女主角Paro,接受歌妓嬋佐穆琪成為她的朋友,並在莊園祭典上兩人共舞,表現一視同仁的關愛。歌妓的曖昧地位,像是導演想要放在劇中擾動觀眾情緒流動的「關鍵」,而在《寶萊塢之殉情記》中,這樣的角色正是由正妻Kashi的演員Priyanka Chopra來呈現。





對照這兩部片,Mastani這個角色,就有點像將「歌妓」這個角色提到正中央,成為問題的中心一樣。正是透過Mastani這個曖昧角色的折射,我們可以同時看到由古至今印度對「女人」的觀看方式,她同時可以貴為一國的公主,但卻可以因為「追求愛情」,被貶至娼妓的地位,被安置在妓女院中,並且只要這樣的追求沒有中止,她就得繼續承受這個恥辱。





由於這部電影如神話般的俯視視角,任何事情在其照映之下都會成為隱喻,導演並不需要刻意批判或強調「女人」在古代或現代的地位曖昧,但「身為女人」的可悲、柔情、細膩、嫉妒、渴望就已經全呈現出來了。Mastani並不是一個橫刀奪愛的小三,Kashi也不是一個懷恨嫉妒的正妻,她們只是一個「女人」,也只是一個「人」,有自己的愛慾流動,需要去解決、去滿足、去相處。


也因此,〈Pinga〉這首歌不只是兩個女人之間的和解,更是印度視角下「女性角色」對自我地位的和解。雖然外在的環境暫時還無法達到真實的平等,但我們依然可以追求我們想要的,並且時時與環境達成互動、和解。這不是女性主義的、甚至可說是有點危險的保守主義的女性視角,但卻呈現了當代印度女性溫柔堅強的真實面貌。


我最喜歡200處的一顆跟著兩位女性旋轉舞動的鏡頭,時而鏡頭追著人走,時而人超前出現在鏡頭,象徵兩人迴環往覆的複雜心態。Mastani含著淚光唱歌跳舞,Kashi則唱著「妳讓我每天心如刀割」,邊做出有如割手腕般漂亮的舞蹈動作。Mastani是尋求理解的眼神,而眾多女性圍繞著的Kashi,早就以接受的眼光和姿態面向她了。


鏡頭之內完全沒有男性,連一旁的觀眾也全都是女性,這並不是常見的手法,代表男性視角的退出,因而舞步設計也不美艷華麗,而是更面向女性內在的樸直可愛。在這支全都是女性的舞蹈中,不管外在的環境如何如何,女性之間早就已經達成內在的諒解了──大家都知道,這就是「愛」,先來後到的愛無法評斷好壞也無法取決一二,就只是「愛了」而已。


如果這場悲劇能停在這場和解該有多好?導演最厲害的地方,就是能夠展現人與人在某種情境下達到「平衡」的神奇狀態。在那狀態之下,我們會以為一切事情都是可以解決的,都不是問題的。但最後悲劇依舊會如輾壓機一般地輾壓生活,再回頭看看那美好的和解時刻,也只能乾嘆唏噓而已。


「回到最初伴著月光親密重逢的時刻,他們曾互相看著對方的指紋,笑著說出對方的命運:德阜達說帕羅會『嫁給一個老男人』,帕羅說德阜達會『今生不娶』

。當初的玩笑話,如今一語成讖,怎不讓人唏噓。」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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