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7月20日 星期三

拆解「台灣本土文化」的「底層」想像:談「金光舞台車 閃閃嘉年華」的觀看模式問題



近年來有所謂的「台灣本土文化」興起,這看似是個好現象。最近也有一場以此為號召的活動,是由角頭音樂與台北市政府合作舉辦的「金光舞台車 閃閃嘉年華」活動,就讓我們以此為例,檢視一下「台灣本土文化」目前遇到的問題。


讓我們先來假設一下,如果這是一場有效的傳播「台灣本土文化」的活動,那我們該問的是,傳統文化的處境有因此改善了嗎?參與者(觀看者)與表演者(被觀看者)有因為這個「溝通」機會而更加了解彼此嗎?作為這場活動的受眾,台灣年輕人有因此燃起了對傳統文化的熱愛,因而更願意關注了嗎?







更進一步問,這個活動是用什麼樣的模式來展演與代言「台灣本土文化」呢?他們是否能夠將原生於台灣鄉間,相當具有鄉野之美的「舞台車文化」帶到台北市政府前廣場,並且能夠將原本在中南部廟會的美學運作模式帶到這個號稱「天龍國」的首都呢



「底層」符碼的操作


走進會場,我拿到了這次活動的宣傳單與節目表,皆被做成符咒的模樣,只是咒文內容改為這次活動的標題。符咒背面的廣告文案寫著:


「雖然菁英操控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,但這個世界還是凡人比較多呀!來自底層的鹹濕,來自野台的腥味,來自草根的視野,挑動只有凡人才感受到的慾念、矛盾與苦悶。今年暑假第一炮,雅俗共賞的庶民娛樂......


「絕對俗艷!絕對煽情!絕對底層!」





「底層庶民大眾」的符碼運用,來自九零年代濁水溪公社的「農友」們,以現在的說法,也就是濁社的粉絲們(當然這個資本主義式的說法,老農友們是會抗議的)。但其所指涉的當然並不完全是中南部農漁民勞工們。更簡單地說,他們是用這個符碼來反抗當時國民黨政權所代表的菁英文化,他們的聽眾當然也不可能是所謂的「底層大眾」,而是一群讀過大學的台派知識份子,濁社的組成成員當然也是。


「金光舞台車 閃閃嘉年華」活動宣傳影片,口白為恆春兮,音樂是濁水溪公社的〈歡喜渡慈航〉






由「中南部底層勞工」到「台派知識份子」,這樣的差距當然頗大,但相同的是他們偏綠的政治立場,可以說這樣一個符碼的誕生,跟當時的政治環境是緊緊連結的。但時過境遷,過了二十年後,台灣的政治社會環境早就改變了,「本土底層/外省菁英」這樣的二元對立觀也不再適用。


「底層」的符碼依舊被操作著,只是如今失去了原生的政治對抗土壤,其指向也隨著濁社後期的創作越來越少左派農工思想,越來越多腥羶色的惡趣味,而有了中南部色情文化的意味,終至脫離濁社的脈絡,成為近年來「本土化運動」興起之後常見的操作符碼。這個活動的取向,正是這波潮流的其中一環。


「觀眾」是唯一藉由「底層」概念借屍還魂的一群人。在「本土」與「抗爭」意識抬頭的現在,我們可以看到一群新的「台派青年」,擁有大學學歷,一樣自稱「底層」。這群褪下了左派農工思想與抗爭情境的「底層」,雖然一樣「熱愛台灣文化」,嚮往底層庶民社會的生活情境,但並沒有新的政治內涵可以支撐其能動性。

鄉野獵奇的觀看模式


這個活動使用符咒的概念來設計logo,也用同樣的logo做了宣傳單、活動紀念毛巾、打火機,以及不停強調「神明」、「合境平安」、「信眾」、「藍白拖」,請來「廟會女神曾甜」,請DJ來做台語老歌的remix,以及三十台舞台車、鋼管辣妹和西索米樂隊的嘉年華式展演,都是基於相同的對於台灣庶民文化的想像。





「用平安令符抹去那權貴虛假」、「點一把火燒掉那不公不義」,
讓這些操作「底層」符碼的文創商品背負過去政治對抗的效力,顯得有點軟弱無力,
因為這只是對「底層」的消費式模仿
from: 金光舞台車 閃閃嘉年華 臉書粉絲專頁





廣告文案訴求的對象是「底層的勞工朋友們」,但現場觀眾很明顯以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為主。雖然這群年輕人確實也是社會上的「底層勞工」,但很明顯「底層」所指的並非這些人,而仍舊是過去的「中南部底層農漁民勞工」。


這樣就形成一個落差。這群觀眾用自己的身體,來展演、代言一個想像中遙遠的「庶民社會」情境。但畢竟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情境,所以他們不會知道,「庶民社會」對「符咒」和神明該有怎樣的虔敬之心和禁忌,平常又是在怎樣的廟會情境來「觀看」舞台車和鋼管辣妹。






舉個簡單的例子,就像一個不會台語的人,突然開始使用台語,就算他的台語學得再怎麼像,因為他沒有長期生活在那個語言情境之中,使用起來就是會讓人覺得「哪裡怪怪的」。


這種「去脈絡」的觀看模式,讓我們無法好好地認識符咒或廟會文化背後深刻的內涵,只停留在淺薄的表層。即使再怎樣的包裝與推崇,都更像是以一種「鄉野獵奇」的眼光來看待庶民文化,因而無助於我們更加了解「傳統文化」,也無法讓參與者(觀看者)與表演者(被觀看者)之間的脈絡更加靠近。





更麻煩的是,把「庶民文化」請到台北市政府前,脫離他們的原生土壤,也沒有設定新的觀看和認知模式,只說這就是「台灣文化」,就讓都市人來「觀看」他們。這種「上」對「下」的觀看模式,不也是另一種權力階級的建構嗎?不要忘了,誰有能力「觀看」底層、操作底層,這中間就已經有階級意識和權力分布產生了。


如果「台灣文化」真的是可以被代言與展演的,你會想要用什麼樣的方式?


角頭音樂是台灣獨立音樂的重要廠牌,出版過許多影響台灣音樂深遠的作品,也是許多台灣音樂愛好者的最愛,尤其在各種鮮少浮上檯面的議題,如原住民、同志心聲的發掘上更是不遺餘力。


這次的活動,也有其特殊的「策展內涵」。正如以拍攝舞台車聞名的攝影師沈昭良所說:這次音樂節共展出30部舞台車,分別屬於90年代舞台車被發明後不同時期的風格,由樸素到具象到抽象的美學風格展現,觀眾可以在這次的展覽中,看見舞台車的發展史。








本文提出這個觀點,並不是對「台灣文化」有意見,而是對「展演」與「觀看」台灣文化的過程有意見,希望可以提出一些建議,以作為之後改進的討論方向。


鋼管辣妹、西索米樂隊的嘉年華式展演,並沒有什麼問題,有問題的是「擺放」他們的方式,是否擁有足夠的能動性,讓「觀看者」能深入更多的脈絡,深刻了解台灣的「庶民文化」。像30台舞台車的盛大展出,確實是一個創舉,但只是單純地一字排開和在上面表演鋼管舞,是否就能夠像沈昭良所說,讓觀眾「看見舞台車的發展史」呢?


而所謂舞台車的「台灣變形金剛秀」,只是「展覽」舞台車打開的過程,是為了讓觀眾更了解舞台車的「什麼」?是展覽中南部的鋼鐵科技?還是首台雙油壓舞台車的特殊之處何在?還是冠上一個都市人會感興趣的「變形金剛」符碼,方便展演一個都市人沒看過的畫面,並且說這就是「台灣文化」?










鋼管女郎展演與宣傳品上「煽情」、「鹹濕」、「俗艷」的「底層社會想像」,很明顯出自濁水溪公社後期的腥羶色趣味。這並沒有不好,也沒有不行(事實上我就是常常看濁社演出,往台上丟垃圾,大聲罵「幹你娘老雞掰」,因為小柯的笑話笑得很猥褻的人),但如果拆開「底層」的脈絡來看,正如上文所示,這並非「底層」的唯一套路,而且也是個有點過時而無力的套路。




作為一個大型的「文化展演活動」,要如何展演「台灣文化」,展演什麼樣的「台灣文化」,都是可以再討論的,但絕對不是像這樣毫無文化再造能動性的「展演」和「觀看」模式。這樣除了讓都市人以為「庶民文化」就是鋼管辣妹、藍白拖、亂畫符咒之外,還有什麼內涵可言嗎?或者這就是大家認知中「台灣文化」的全貌?


如果「台灣文化」真的是可以被代言與展演的,你會想要用什麼樣的方式?相信這不是我一個人能解決的問題,也是這篇文章拋給台灣社會大眾的問題。





原刊於關鍵評論網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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