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3月18日 星期二

「造」什麼「音」?「翻」什麼「土」?──兼論台灣民間音樂研究的視野

近日前往北師美術館觀看「造音翻土──戰後台灣聲響文化的探索」展覽,看完後竟有些不知所以。經過幾日反覆思索,發覺原因出在我與製作單位對於「台灣聲音」想像的差異,願以此文作為反思與檢討,提供不一樣的台灣音樂觀感。


一個音樂展覽需要什麼?

一個展覽,本就不能只是「展出」而已,更重要的是,讓看展者看見製作單位對展出品的用心排列與詮釋,並在展出方式上付出巧思。但這次展覽讓人失望,大體上只是將一些少見的音樂資料擺放出來,再佐以部分可自由聆聽的影音資源而已。

此展覽的展出品並無法令人驚艷,許多在網路上都找得到,比如林強的電音影片〈run〉,以及「另翼造音」播放豬頭皮在水晶唱片《辦桌》合輯中的〈望花補夜〉MVhttp://ppt.cc/jyNj);展出方式也無甚趣味,只是將影片投影在牆上而已。這些影片確實可以傳達那個時代的另翼音樂氛圍,但可以使用更有「效果」的播放方式。

《台灣有聲資料庫》中相當有代表性的錄音〈三重程氏家族牽亡歌陣〉,雖有提供音源檔給觀展者聆聽,但這也不是網路上找不到的資料。(三重程氏家族牽亡歌陣-辭生.南柯夢http://ppt.cc/LFQR)這是一套相當不容易的錄音,因為這種聲音常因有業界顧慮而難以公開。但放在一個這樣的展覽中,觀展者在這樣沒頭沒尾的聆聽過程中,也只能得到「真是特別」這樣膚淺的印象。

一個展覽必有其特殊的時效性與時代脈絡,可以表現展覽當下的特殊媒介環境與時空背景,現在的網路越來越發達,經典專輯的復刻版也一再推出,資源取得變得相對容易。一個相關的展覽也必須思考與時代的對應性,並做出回應與反思,方可避免展出品的單薄與重複。與此同時,也須思索讓觀展者更易進入作品時代脈絡的展出方式,避免讓觀展者如入大觀園卻缺乏反思的機會,最後空手而歸。

建議製作單位可就此方向重新思索,並配合現今最易取得的媒介方式,進一步將這些珍貴的資源上線,架設網站將資源網路化,相信可使這個展覽的影響效果發揮至最大。


展出主題凌亂

另外就是展出主題凌亂、各部分的分割也不很清楚。在一個小小的展覽中,企圖呈現過去台灣另類音樂的全貌本就有困難,但過於貪多的結果,就是什麼都吃一點,但到底吃到什麼卻不太清楚。

「控管與縫隙」系列展出的是國民黨的禁歌時期,這部份我本滿抱期待,但展出的資料實在太少,片片斷斷不成整體,除了《查禁手冊》這本珍貴的資料外,只有少少的文字方塊說明國民黨的查禁標準,並沒有比較特別的切入觀點。

「聲響翻土」系列展出許多唱片封面、歌詞本,還有一些音源讓人聆聽,前文已表達對這種模式的不滿,主辦者如果對這些資料沒有自我的詮釋,也不用心設計展出形式的話,對於一個本就熟悉這些資源的人來說,無疑相當無趣。

就分類而言,三大系列「另翼造音」、「另逸造音」、「另藝造音」,看完手冊的介紹文字之後,還是不大清楚這樣咬文嚼字的分類方式有什麼意義,還得看過內容之後再自己重新分類。如此分類別有用心,也頗有深意,但只能說頗不成功。

展出物件的標準?

「另翼造音」系列展出了一些專輯與歌詞本,觀來令人不知所以,其中不少展出品,現在仍可輕易在唱片行取得,且有不少觀展者必然擁有的「基本配備」,實在不須再特地展出。如交工樂隊、黑手那卡西、農村武裝青年等專輯,以及現已有復刻版的的黑名單工作室兩張專輯。

當然還是有些相當珍貴的資料,如濁水溪公社《台客的復仇》專輯,以及「零與聲音解放組織」台灣第一張噪音專輯(限量四百張,一半已流出海外)。豬頭皮珍藏的「發燒答嘴古」錄音帶,封面根本就是檳榔盒上的裸體美女,兩點還用星星遮起來,辛辣刺激,或許過去即於檳榔攤販售,封面說明是押韻的台語趣味唸唱,內容可能是些腥羶味的吧。台語「答嘴鼓」的「笑科」形式至今未斷,由早期黑膠唱片的男女「相褒」、台語笑科劇、閩南語爆笑劇等,到九零年代「阿嬌阿炮鬥嘴鼓」電視節目,以及現在王一明、梅子的「台灣答嘴鼓」電視節目與音樂專輯,連至今仍為人所知的「鐵獅玉玲瓏」,也可說是這個脈絡的延續(詳可參我的部落格〈脫線的閩南語爆笑劇〉一文http://ppt.cc/DI3J);沒想到今日喜見這條脈絡逸出於民間、且加入色情低俗內容的「發燒答嘴古」形式,讓人心癢癢想聽聽裡面的內容,但也沒有開放音源可聽。

我的建議,與其展出交工樂隊等團體的專輯,不如就這個分類主題展出早期台灣的手工自製CD,印證那個什麼都要自己來的年代,如阿福的《來笑歌》(雖然現有復刻版,但知道的人恐怕不多),和沈懷一的《高尚的流浪漢不該有情緒》等專輯。以及交工樂隊的前身觀子音樂坑,其兩張現場錄音專輯至今仍難得一見。展覽的目的,本就是展出少見的物件,不太理解展出易取得物件的心態為何。

原期待可以看到更完整的目錄或資料,比如散落不全的「水晶唱片」或「友善的狗」出版品等,但此次展出品大都是見過的東西,更有不少易於取得的品項。我也想看一些看了會流口水的夢幻逸品啊,結果整場展覽只有豬頭皮收藏的三張「發燒答嘴古」錄音帶讓人驚奇,這樣的展覽能不讓人失望嗎?

台灣噪音藝術的呈現

這場展覽還是有些優點值得一提。「另藝造音」展出的是台灣的噪音藝術,雖然分不清「另藝」跟噪音到底有什麼關連,但這個系列的展覽明顯較其他系列更為用心。王福瑞《聲碟》作品展出,硬碟的撞擊聲不斷迴擾著冰冷陰暗的地下室一樓,相當有味道;以及「失聲祭」的文件與音源,黃大旺的《有聲塗鴉室》作品展出。黃大旺是我相當看好的噪音音樂家,從日本回國後連連出擊,每次表演都點點到肉,善用妥瑞症的扭曲身體感,以及反用大家對變態宅男色情狂的刻板「想像」,巧妙詮釋現代台灣人的扭曲心靈與身體空間。

走入《有聲塗鴉室》,見到凌亂的「聲音」空間,立即浮現黃大旺的噪音空間感。牆上是一張發皺撕裂的日本動漫蘿莉海報,房間的書桌與櫃子上亂堆著衣物、書籍、傳單等等雜物,雖則雜亂,卻充滿令人難以置信的生氣,櫃子裡塞滿他多年來鬼畜宅錄的噪音卡帶,他自稱為「有聲塗鴉」。

另一空間展出了台灣四位具有代表性的噪音音樂家作品,這些音樂家的作品大多只以磁帶的形式存放,製作單位特別將一部分數位化,如整理黃大旺大批的噪音錄音帶,一併放在電腦中讓人點選聆聽;一旁有文字方塊附帶說明,人們對於實體音樂載體的戀物感,如今只剩摸不著也無法佔有、螢幕另一邊的音源檔,還提醒我們,雖然將這些錄音數位化,但磁帶音軌中某些特殊效果也必將永遠失真。在思索的當下給出反思的線索,是很棒的設計。

這個系列展出的書面資料,一旁提供不少鐵椅,加上陰暗的地下室空間,暗示這個空間偏向休憩與沉思,與其他系列猶如超市販賣空間的展示性完全不同;數量多到超乎尋常的鐵椅,與桌上擺設物品之間產生的互動,構成了空間中自然迴響的賦格曲式,每一次拉椅子發出的噪音,都是空間向人們的傾訴。一次次拉椅子坐下閱讀沉思,是以自我為中心塑造的空洞迴旋,可悄悄拉出思緒的延展性。這時才真正明瞭:噪音,是身心沉靜時才聽得到的內在雜音。

此次展覽最成功之處,無疑是「另藝造音」系列。一個好的展覽,應將內容完整消化,再以空間詮解的方式展現給觀展者,並提供足夠的資源與反思可能。或許主辦單位「立方計畫空間」本就以推廣噪音藝術為主吧,這部份明顯比其他系列有構思。

台灣民間音樂研究的視野

反思之後,覺得對此展覽的不滿意,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,那就是對這段音樂歷史的想像與製作單位不盡相同。可以明瞭製作單位企圖建立的「台灣音樂歷史脈絡」,是哪些資料堆砌成的,這些在他們一年來所辦的演講與活動中也可以看到,如陳達、水晶唱片、「台灣有聲資料庫」、許常惠的「民歌採集運動」等等。

但對我來說,這些僅僅是進入那段音樂脈絡的「基本盤」罷了。台灣民間社會在此同時,仍誕生大量極具生命力的聲音,上面提到的那些資料,不過是偶然突出海面的「浪花」,因其美好與偶然,為知識分子與學術界關注而已。但他們卻往往忽略蘊生這片「浪花」的,是那片深層而豐富的「大海」,那才是我們真正值得關注與研究的地方。

如果我們要研究台灣民間音樂,就不該再以高高在上的知識份子角度來俯視民間,不該再以「旁觀者」的角度來看待這塊生機勃勃的土壤。將民間音樂製為錄音作品後,聲音脫離原本的脈絡,藉由知識分子的話語與理論,產生新的脈絡;如今,我們卻轉而依靠這層脈絡,無法回歸到原本的脈絡中來看待它們,也忘了當初記錄聲音的初衷。我們已經脫離民間的脈絡太遠了,只能以知識分子的角度看待這些聲音,並且沾沾自喜。

對於民間音樂,我們只崇拜過去錄製的那些錄音,因為那仍是知識分子重新建構的脈絡,易於為我們接受與理解;我們不想追尋這些老聲音流傳至今的聲音樣態,因為那太過粗俗、俚俗,包裝粗糙,也不是很好聽。這種意識並不會明白表達出來,而是透過這樣的展覽,隱約展現製展者與觀展者之間的隱然默契。說句實在話,根本沒有多少人對民間音樂真正感興趣,大家只是來滿足一種窺視「珍奇異獸」音樂的快感而已,跟走進動物園看圓仔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。一個展示民間音樂的展覽,卻無法透過展覽互動,讓觀展者產生更深刻的興趣,只限於走馬看花,這樣難道不是一個失敗的展覽嗎?

民間音樂的活力與美學,絕不是這些知識分子的理論文字或幾套錄音可以簡單含括的。近年興起的這股追尋「台灣音樂歷史脈絡」運動的最大問題,就在於我們並沒有將「民間音樂」作為一個「主體」來看待;知識分子鮮少有人真正進入民間音樂之中,讓自己成為能夠操作這套美學語言的發聲者,總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,我們永遠只能自限於小小的空間中。

這樣講似乎太概念化了。

我向來是以行動來實踐這種聆聽方式。也曾想盡辦法蒐集那些記錄老聲音的錄音,但仍不滿於作為旁觀者的聆聽角度,故更努力進入民間音樂的脈絡中。不滿於只是由《台灣有聲資料庫》聽沈明正演出「南俠」系列布袋戲的廣播錄音,更進一步找到沈明正布袋戲音樂現在真正的存在方式,即電視布袋戲《鐵漢男俠》,一集一集看,慢慢了解與分析,並且深刻體會其他觀眾的樂趣所在。萬華的外台布袋戲聯合公演,那就是最好的觀察時機,看現在的外台布袋戲與資料中的概念是否有差異。唯有如此,我們才得以跳脫「旁觀者」的觀看角度,親身體驗這種音樂的美好。

陳達進入咖啡廳演唱並錄下唱片的過程,仍象徵去脈絡式的聆聽方式轉化。欲尋找現今恆春民謠的存在方式,可以去聽「恆春思想起民謠促進會」的表演,以及師承自朱丁順先生的唸歌歌手與作家周定邦先生,他自己創作並自彈自唱的台灣歷史唸歌,才是現今恆春民謠真正的存在方式。

《來自台灣底層的聲音》中收錄台語那卡西與華西街叫賣聲等聲音,這樣的製作,曾重新定義我們耳朵「聆聽的方式」,為何現在我們又將自己畫地自限,寧願花高價收藏這張專輯,聆聽其中的「來自底層的聲音」,卻不願轉到「蕃薯」、「凱亞」、「天良」、「冠軍」等以老年人為主要收視群眾的電視台,聽聽那卡西歌曲如何在台灣老人之中流傳與運作?

「台灣聲音」的想像

我們應該重新審視一下對於「台灣聲音」的想像這件事。

我對「台灣聲音」的想像,啟迪於日治時期黑澤隆朝記錄台灣漢族聲音的《台灣民族音樂》專輯,收錄了台灣道士的吟誦聲與佛堂的唸經聲等,雖然黑澤隆朝有其特定的殖民主義取向,但他的民族音樂學專業,仍為「台灣聲音」的範圍奠下了基礎。這樣的思考延續至小泉文夫於六七零年代錄製的《世界民族音楽大集成9台湾の音楽》,裡面仍有佛教、道教的唸誦,還有伊斯蘭教徒的《可蘭經》唸誦。不只如此,還收錄了兒歌〈一角兩角三角形〉,是台灣兒童朗朗上口的歌謠,以及兒童「拍手遊戲」的拍手聲。相當佩服日本學者嚴謹的研究態度,與對「聲音」的包容,也再次擴大了我對「台灣聲音」的想像。

九零年代初水晶唱片的驚人之作《來自台灣底層的聲音》,收錄了更多台灣民間的聲音。這卷錄音對我的啟發很大,我開始走入民間,尋找那些聲音現今的存在方式,如那卡西歌曲在廣播與電視的流傳、艋舺「賊仔市」的叫賣聲、「酒店街」的拉客聲等。如今,我們反而受到那卷錄音的制約,只願意聽其中保存的「台灣民間音樂」,而忘記這卷錄音真正的啟示,是要我們走入民間社會,聽聽人民真實的日常之聲。我們只看得見那些用艱深理論剖析的民間音樂研究論著,捧著那少得可憐的幾套錄音,將其「神格化」、「殿堂化」,卻不願走進那些聲音的來處,也就是至今仍充滿活力的廣大民間社會。這不是一百年前的錄音啊,即使發聲者已經不在,那樣的聲音也依舊傳承下來,等待我們挖掘與探究,如今我們卻建立了藝術的廟堂,將那些聲音供於高處,就像它們如今已經不存在了一般,切斷了這些錄音將我們帶向民間的可能,這不是很荒謬嗎?

台灣的聲音歷史,有太多我們未曾注目的角落,但我們卻沾沾自喜地擁抱那些明顯不足代表民間音樂活力、切斷與民間連結脈絡的錄音,這是我對於這次展覽最失望之處。基於此種觀點,我相當贊成這個展覽中關於山地流行歌曲的研究論述,還有豬頭皮收藏品中的「發燒答嘴古」這樣有趣的東西,那才是如今即將湮滅、亟需我們了解與收藏的民間脈絡;過去建立起的成果當然重要,但那只是認識的「第一步」而已。

餘緒

看完展覽的晚上,我騎車到行天宮圖書館四樓,觀看台灣唸歌團三位老國寶,王玉川、陳寶貴、陳美珠的唸歌演出。我曾向葉文生團長學過月琴,這幾位老人家都算得上是我的師祖,他們的演出功力仍令人拍案叫絕。為了追索台灣唸歌的歷史,我曾挖掘出月球唱片出版的一系列唸歌專輯。如果由我來辦一場音樂展覽,必將展出這套鮮為人知但仍在民間流傳的錄音,並挖出「鐵獅玉玲瓏」的致敬典範「錦裙玉玲瓏」的影片或錄音,也就是美珠姨、寶貴姨的說唱電視節目,將兩種節目並置播出,讓大家看看這段軼失的音樂歷史。

近幾日,家附近的土地公廟正在搭棚演戲慶祝土地公生,固定由文秋歌劇團與小飛霞歌劇團演出,我仍去看了幾場,想看看是否和我近來讀的外台戲資料吻合。說實話,這兩團的演出劇情常頗為淺俗(不過外台戲大多是這樣),但婆婆媽媽們仍頗為捧場,往往都是高朋滿座,觀看多次之後,我已經比較能融入他們的笑點與劇情了,也慢慢分析出他們使用的音樂元素有什麼樣的特色。

如果我來辦展覽,我會將外台歌仔戲演出「胡撇仔戲」金光閃閃的服裝搬進美術館裡,截選他們用臺語流行歌曲調編出的即席唱詞,雖然我並不完全贊成這樣的表現方式,但作為現代歌仔戲的存在方式,我們應該了解它背後的表現結構,以及深得民心的原因。


如此細細想來,台灣需要「造音翻土」的聲音實在太多了,不該只有那些東西而已。對台灣聲音認識的深淺,決定我們展現的深度。「造」什麼「音」?「翻」什麼「土」?我們或許應該重新思考這個問題,思考我們對於「台灣聲音」的想像,是否自限於自我構築的高牆中。


原文刊於極光電子 2014.3.11、3.18,此刊出修改版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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