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8月26日 星期一

現代詩導讀(台大經典閱讀計畫部落格)

林勝韋撰寫 洪淑苓教授審訂
  

    你走進房間,燈沒有開,所以應該是一片漆黑,你試圖在靠近門邊的牆上摸索某種東西的開關,就像你做過幾萬次的那個不經意的動作,「啪」,燈開了,可能是熾亮的白光,也可能是昏黃的鹵素燈,帶你看清房裡的擺設。你不經意地發現,原來這是你的房間,(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呢?我怎麼可能不認得我的房間?)你撫著牆壁緩緩前行,白色牆壁乾燥粗糙凹凸不平的質感,像記憶地圖般輾過你的指尖與大腦;你蹲下來,低頭凝視著牆腳與書櫃夾縫間的一粒灰塵,想著上次這樣看著這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。你猛然發現,整間房間曾被瞻望過的眼神低著頭或斜眼看著你,那都是你在這房間留下的向未來歲月之凝視。(你以為早已遺忘的,為什麼會在這一刻想起?)

    這是陳黎《小宇宙》一百首三行詩的第70則:

打開燈,打開
囚禁在牆壁與傢具間的
逝者的眼睛。

    什麼是「逝者的眼睛」?其實還有更多的詮釋方法,是過去的自己?曾在這個空間駐足的人?還是已經死去的誰,藉著自己的眼睛,在看著眼前的一切?你打開過千千萬萬個燈,卻從來沒有想過,按下開關的意義。
   
白的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排排石灰質的
白的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臉,怔怔地望著
白的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排排石灰質的臉
白的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乾乾淨淨的午後
白的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群野雀掠空而過
白的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天地忽焉蒼涼

    要怎麼念?從哪邊開始念?斷句在哪裡?不如先想想:「一排排石灰質的臉」是指什麼?為什麼臉會是「石灰質」的呢?在暗示著什麼東西嗎?


    這是洛夫的〈白色墓園〉,使用特殊的形式,一行的頂端都是「白的」二字,一行的最底下,才是底齊的詩句,一整排「白的」,造成一種蒼白肅穆的視覺與聽覺效果,猶如走在基督信仰的墓園之中,可以看到整片白色整齊的十字架與墓碑;「白的」也可以與底下的詩句連讀,造成一種特殊的詩句韻味。走在整齊潔白的美軍公墓,詩人寫下他看到的第一印象:「一排排石灰質的臉」,指的就是一塊塊的墓碑,代表的其實就是一張張看不見的臉,似乎在凝望著什麼,結果卻發現他們凝望的對象只是彼此,「怔怔地望著/一排排石灰質的臉」。三句之內,就將走進墓園的感覺具體地表現出來,淡淡的哀傷,怔怔的凝望,卻又有幾分單調無聊,在「乾乾淨淨」,似乎什麼都是這樣整潔清淨的「午後」,「一群野雀掠空而過/天地忽焉蒼涼」,為什麼是「忽焉」呢?似乎要為這片白色墓園添加幾分蒼涼之感,但卻又帶著幾分刻意。死,才因此進入詩人的思考之中。

    這是〈白色墓園〉的開頭,輕輕幾句描寫詩人進入墓園的第一感覺,視覺的、聽覺的、心理的,讀這短短的幾行詩,立刻就可以進入詩人心靈所看到的世界,再加上整排的「白色」所營造的視覺與聽覺效果,我們更可以感受到白色墓園的臨場氛圍,莊嚴、肅穆、潔白、乾淨,再多的形容詞,都比不上讀詩句帶來的直覺體會。

    現代詩當然不只表現瞬間的氛圍,也可以負載沈重的歷史情感,可以先看看洛夫〈雨中過辛亥隧道〉的片段:

僅僅五十秒
我們已穿過一小截黑色的永恆
留在身後的是
血水滲透最後一頁戰史的
滴答

    車過辛亥隧道,短短的五十秒,詩人的腦中卻聯想起辛亥革命的激烈戰況,「僅僅五十秒/我們已穿過一小截黑色的永恆」,說的不僅是車過辛亥隧道,暫時黑暗的五十秒,「黑色的永恆」更將此黑暗提升為歷史的五十秒,而具有永恆的意義。「留在身後的是/血水滲透最後一頁戰史的/滴答」,真的有血水滴答嗎?辛亥隧道怎麼會有如此血腥恐怖的畫面呢?只要發揮一點想像力,就可以想到原來是指雨水沿著隧道口滴答而下,而穿過隧道的車子也會被這些雨水淋濕,並且在急速行駛中,甩落雨滴;於是詩人敏感的耳朵彷彿聽到那滴答的聲音,而想像那是歷經烽火而滴下的血水,相當生動,也相當深刻,讓人不得不佩服詩人的想像力。因為辛亥革命成功,才達成建立中華民國的目標,因此詩人用「最後一頁戰史」來定位辛亥革命,但那是歷經十次的失敗而辛苦換來的,有多少先烈為此奉獻犧牲,血水的滴答聲,不是輕盈的感覺,反而更加沉重。

    這首詩的最後,詩人回到了真實的場景,但看到的卻是如此殘破的景象:

出洞是六張犁的
切膚而又徹骨的風雨
而且左邊是市立殯儀館
右邊是亂葬崗
再過去
就是清明節

    大致帶大家讀過了幾個詩的片段,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感覺到現代詩特別的地方?我覺得詩最特別的地方,就是可以用短短的文字,運用生動的意象,表達事物的「真實層面」。什麼是「真實層面」呢?就像第一首陳黎的小詩,只是簡單地描寫我們日常生活中開燈的動作,卻能夠看到我們平常看不到的東西,說牆壁與家具之間,還囚禁著許多「逝者的眼睛」,而這,不就是平常我們進進出出卻又漠然不視的房間所儲存的情感嗎?雖然看似虛幻,卻用巧妙的方式表達出我們對一個房間所積存的察而不覺的情感。

    詩還可以用精簡的文字,喚醒人的感官知覺,描寫環境氣氛,在〈白色墓園〉中,詩人使一排排的墓碑,像人的臉一樣「怔怔地望著」彼此,看似什麼都沒說,但卻又道盡了一切,我們也可以在這樣的比喻之中,感受到詩人走進墓園裡的感受。

    我認為詩相當重要的技巧之一,就是「情景交融」,在描寫環境之中寄寓詩人的感情,如洛夫〈雨中過辛亥隧道〉中,「黑色的永恆」,原本指的是進入隧道的短暫黑暗感,但卻被放大而成為值得讓人思考的歷史沈重;「血水滲透最後一頁戰史的/滴答」,原本也只是指雨水滴下來的狀態,卻被想像力放大成為具有特殊歷史意義的畫面,卻又是如此貼切而不著痕跡,不僅喚起了人的想像力,也在意象之中寄寓詩人對辛亥革命的情感。

    詩的技巧所運用的,就是人的想像力,人的思維方式容易想像具體的東西,但人想要表達的情感卻往往相當抽象,如果儘是用一些「乾燥」的形容詞,如「快樂」、「痛苦」、「高尚」、「饑饉」等等,會讓人無法體會寫詩者的感受,就連我剛剛使用的「乾燥」二字,都是一種將無聊、乾枯的意思具象化的表現,這樣是不是確實會讓人較易於感受到所要形容的東西的「質感」呢?也就是因為這樣,在必須用簡短的文字表達濃郁的情感的詩中,就產生了以意象表達情感的特殊方式,不管在世界各國的詩中都可以看到一樣的手法,證明詩所喚起的,正是人的想像力特質,如下面這首羅門的〈美的V型〉的開頭:

鑽在巴士上的小學生們只管說笑
聲音如一群鳥
  繞著在旁沉默如樹的成年人亂飛
一個童話世界與一個患嚴重心病的年代
  不相干地坐在巴士上

    將小學生的說笑聲形容成「一群鳥」,繞著在旁的成年人「亂飛」,這是不是一個生動且令人莞爾一笑的比喻呢?而成年人也有他們的形象,是「沉默如樹」,其實只有用兩個字,「如樹」,就清楚地表現了成年人的沉默,樹與鳥的組合,也暗合一般大家對這兩者的想像,的確是一個聒噪地令人難過,一個沉默地令人難過,沒想到放在小學生與成年人的對比上,竟然也是這麼合適!

    詩人喚醒讀者的想像力,所訴諸的一般人皆可理解的事物形象,並將之放在另一事物之上,產生貼切而生動的對比,所以就可以知道使用意象所須注意的兩個要素,「人人皆懂」與「比喻適切」。如果寫一句如「我藏在內心的愛,像是一個歧義函數,等待你來微分」,你看得懂這句想表達什麼嗎?歧義函數,也稱多值函數,指可於一條數學等式中找到不少於一個的正確答案,也就是說,「我」內心的愛,答案不只一種,等待你用特殊的解法來發掘。由於這是一般人經驗之外的事物,所以用起來要特別小心,不是不能用難懂的術語,但有些就算加註別人也難以理解的東西,總是會讓人有所隔閡,而且讀起來也不「美」了。又如造一句「我的筆就像老鷹的尾翼一般」,雖然一般人大致都可以想像「老鷹的尾翼」長怎麼樣,但卻不知道一支直長的筆如何與張開的尾翼作類比,也不知道是指形象上還是精神上的相似,這樣的句子就是有問題的,無法引起人們對意象的想像。

    以上這些是對「詩」的特質與技巧的大致整理,其實不管是喚起人們的感官知覺、情景交融、運用人的想像力等等,最終歸結,都會是「喚起人的情感」,一首詩可以缺少以上所講的幾個條件,甚至一個都沒有,但如果它的文字仍能喚起人的深刻情感的話,那它仍舊會是一首成功的詩。可以讀讀吳晟的〈我不和你談論〉:

我不和你談論詩藝
不和你談論那些糾纏不清的隱喻
請離開書房
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
去看看遍處的幼苗
如何沉默地奮力生長

我不和你談論人生
不和你談論那些深奧玄妙的思潮
請離開書房
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
去觸摸清涼的河水
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

    這首詩並沒有使用任何特殊的技巧,最多只是用擬人法「奮力生長」來形容「幼苗」,但也是極簡單的技巧,幾乎可以忽略。一句「我不和你談論」作為每段的開頭,告訴在案頭讀著這首詩的我們,應該要離開書房,去看看更廣袤的世界,用《詩經》的「賦」法,白描出農村的動人景象。這首詩成功之處,正在他不用任何特殊的技巧,甚至有意「反詩藝」,但卻用其真誠廣大的情感,為讀者帶來了農村的微風與河水的清涼,這樣的感動,反而更真切、自然、更綿長且有力。

    舉這首詩為例子,就是在指出:詩真正重要的地方,乃在於表達真實的情感,並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。不管使用了何種方法與技巧,最後就是要使用文字來「喚起人的情感」。
   
    以上所提,皆為「詩」的特質,前面幾點乃是詩的重要技巧與作法,至於「喚起人的情感」,則是文學作品乃至藝術作品皆所共通,而非詩所獨有,所著重者也在於詩「如何」喚起人的感情上;這些「詩」的特質,相信不管在現代詩或古詩中皆可共通,乃至在中外各種詩類大致皆可適用,而不單單僅為現代詩的特點,只是都以現代詩為例子罷了。要了解現代詩,不能不了解詩之為物,乃至詩作為藝術作品之地位,否則單從現代詩切入,往往僅是奢談,難以切中要領。以下則單就「現代詩」的特點討論。

    現代詩與古詩最大的不同,或許在於形式的差異,這是可以一眼看穿的,古典詩以絕律為代表,有嚴謹的格律,押韻、對仗、平仄、句式等等,但現代詩卻什麼都沒有。有人會就此而說,現代詩沒有形式格律,所以怎麼讀都不美,常常讓人無法好好朗誦與吟唱,所以怎麼樣都輸古典詩一截;但我想這可能要回到歷史的發展來觀察,就算是中國古典詩,也不是最一開始的時候就有絕律等形式,而是從遠古時代到魏晉幾千年的發展後,才形成完整的絕律形式,在那之前,同樣有長短句而押韻不齊的「好詩」存在,格律並非詩的唯一條件。

    現代詩真的沒有形式嗎?我覺得應該反過來說,藝術作品的形式,乃是讓欣賞者易於進入美感氛圍的踏階;一開始必然沒有固定的樣貌,後來經過長期的演化,發現某種固定的形式更易於發展與體會,故而專精於此,最後固定成形,而欣賞者也自然易於經由形式體會某種感動,猶如中國戲曲之於唱唸作打、交響樂之於龐大複雜的管弦樂團演奏,欣賞者皆可由了解這種藝術的形式之後,深入欣賞其中的表達技巧與情感。

但現代藝術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,創作者不再固守某一種形式,更不願被形式束縛,有時往往以改造與破壞形式為其美感來源,但最終凸顯的,仍舊是人類的情感;如艾未未的裝置藝術與蔡國強的爆破藝術,富於變化的形式令人激賞,因為每個作品都會有不同的形式表現,也更能夠和它的主題精神互相呼應,在在啟發了欣賞者的感受與直覺。

現代詩的創作和現代藝術有異曲同工之妙,同樣在二十世紀走上一條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路,在形式上的徹底破壞與再建就是其重要里程碑。或者應該這樣說,現代詩的每一首詩,都潛然地在創造一種不同以往的形式,因為每一首詩都是如此地不同,句型長短、音樂性、使用意象的方法等等,乃至文字形象的再塑;如前面介紹洛夫的〈白色墓園〉,其「白色」的使用方法,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,即使是他本人的詩,也不再使用同樣的方法,因為最適合表達這個情感這個氛圍的「形式」已然出現,這個「形式」也不會再適用於任何其他的情感內容,這同時也與現代藝術形式的不可再塑性有同樣的取向。

    現代詩的風格,即內容與情感,也表現出與古詩完全不同的傾向。我們可以觀察這首瘂弦的〈深淵〉:

歲月,貓臉的歲月,
歲月,緊貼在手腕上,打著旗語的歲月。
在鼠哭的夜晚,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。
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,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。

    這是六〇年代現代主義的產物,表達的情感比較晦暗,文字比較艱澀,意象的使用密度相當高,讓人很難想像到底是什麼意思,但卻又似乎埋有深意。如果將這樣的詩句與古典詩對照,我們第一個會發現,這樣的字彙無法在古典詩中出現,所表達的情感與內容也遠遠超出古典詩的負荷,即使在表達個人私密層面的宋詞或比較潑辣直接的元曲也難以呈現,而這就是現代詩的特質,藉由獨特的意象傳達不同層次的美感,也展現多義性的內涵,有待讀者仔細思考、領會。

    我們可以拿二十世紀的古典音樂來作對照,在二十世紀之前,古典音樂是大家所熟悉的猶似歌唱的優美旋律,但經過長期的發展,作曲家發現無法用這樣的東西表現當代人的情感,所以開始創作實驗性高、甚至讓人覺得像「刮玻璃」的音樂,如史特拉汶斯基的《春之祭》乃至現代的極簡音樂。

    同樣的,詩的發展會表現當代人的生活狀態,古典詩再也無法表達當代人的情感,所以要創造形式自由的現代詩來承載現代人的字彙與情感。二十世紀各個年代台灣人的情感,也表現在各代的現代詩作品中,等待我們重新開發與欣賞,或許其美感表現再不如古典詩般的「美」,但美感的標準可以培養與再塑,在現代氛圍的薰陶之下,我們不也越來越接受「醜」的本身也是一種美感的表現嗎?此皆在人心的觀看角度,藝術本不該有對與錯。

詩,或許是人類對生活的最初感嘆,但不管詩的起源為何,我們依然可以想像,詩仍舊會繼續跟著人類的生活而走,繼續承載人類的各種情感,使我們的心靈世界更加豐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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