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8月7日 星期三

臺灣是顆巨大的速賜康 ──濁水溪公社《肛門樂慾期作品輯》(三)

這張專輯中,表現了九零年代的台灣年輕人面對社會的態度,個人與社會間不停拉扯、互相影響,在成長過程中,社會規範以限制的形式進入少年的生命,這在「卡通手槍」有所展現。但等這個少年長大了,他會如何看待這個「問題社會」?他對這個生長他的環境有什麼樣的感情?以及,他會有什麼樣的行動呢?

母親的擁抱
        這無疑是這張專輯中最富有溫暖光輝的一首歌,也是最低調,最貼合歌者真實情感的一首歌:

        他寫的是兒子與母親之間發生的事。我們對「母親的歌」的一般印象,多是出外打拼的兒子思念母親,讚揚母親,並許下「必定成功回故鄉」的諾言,這首歌很輕易地瓦解了這層束縛,挖掘了某種幽微而少見的母子情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每個人必定都有對父親或母親的特殊情感,也有相處之間留下的特殊片刻,但這些不一定都會出現在歌曲中,尤其當「母親」的歌這麼普遍定型的年代,能有這樣題材的突破,確實相當地不容易。當然,這很可能是創作者小柯的真實經驗,但他能夠選出這個他印象深刻的片刻,足見他的創見──在最苦澀也最酸甜的時刻,為我們刻畫下了一幅特殊的母親形象。
每當夜晚悄悄來臨的時候 母親獨自來到我身邊
流著眼淚說出她的往事 還有父親許下的諾言
她情不自禁脫去我的襯衫 我們倆人擁抱在一塊
窗邊落葉聆聽悠悠的無奈 我卻一直無法忘懷
        母親在向誰訴說?父親?還是兒子?由於兒子與年輕父親形體上的相似,給了母親特殊的依偎感,肉體的親密喚起她年輕的回憶。兒子則感到情感的混亂,「這是個奇怪的世界,分不清誰是誰」,但更多是不捨與憐愛,「只要願意我都愛著她,短暫歡樂,任何時刻」。

        到底什麼原因,造成父親的「消失」,歌詞中並沒有提到,但那也不重要;重要的是,我們可從中見到臺灣社會普遍的「缺陷」現象,人因為種種外在原因,心靈往往像少了一塊什麼,無法填補。面對心靈的「缺陷」,在無可奈何之下,只能找出看似奇怪,但也可堪安慰的方法,就算只有暫時的心靈滿足,那也夠了,形成一種「缺陷的快樂」。

我怎麼哭了


        在這樣「缺陷」的環境之下長大的年輕人,會有怎樣的愛情觀呢?年輕人對社會、政治環境的不滿,還有自身心靈的缺口,想藉由社會運動有所改變,這也是另一種的「向前衝」。一般的台語歌中,男人為了出外打拼而與愛人分手的情境只有一種,那就是「出外賺錢闖天下」,但由於創作者小柯的個人生命經驗,為這樣固定的情歌模式開出了另一條出路:
為了正義我要去走街頭
怨嘆咱倆人註定要分開
從今以後我要去抗議
        男人成功的定義變成了「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」,打拼就是要去「抗議」、「示威」,他想要維護的是更大的「家」,在那裡面,可愛的姑娘也被保護著、呵護著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前半段抒情的自白後,音樂風格突然一轉,雄壯的進行曲與抗議學生的歌唱聲、喧雜聲,年輕人使用模擬抗議現場擴音器的聲音,說出了他的夢想,讓場景頓時來到了抗議現場:
耶穌基督是阮的明燈
他引領著咱的夢
不管站在什麼所在
咱攏是一家人
追求真理和自由勝利
大家做伙來打拼
        但就在抗議現場,警察鳴笛警告、眾人喧嘩、推擠的當下,年輕人再度想起了故鄉痴痴等待的情人,心中的溫柔支持了外在剛強的行動與心靈,愛情的力量轉化為改變世界的力量。
再會吧!美姑娘 妳可知道我的苦衷
放棄妳不是我所願意
祝福妳 有一天
等我成功回來時
看到妳 仍然快樂像從前
滿腹理想和勇氣 我就要去示威
妳的笑容永遠留在我的心
        這是濁水溪公社才寫得出「抗議情歌」,再寫實不過地表現了學運時期抗議學生的幽微內心,這首歌也因為兩種衝突情感的拉扯,而展現了時代青年的特殊心聲。這在情歌中絕對相當少見,為台灣歌曲的「個性化」做出了貢獻,也為抗議歌曲找出了一條表達情感的出路。即使在現在越來越多、也越來越以議題為主的抗議歌曲中,都是相當突出與精采的一首歌。

台灣是顆巨大的速賜康

        這張專輯的封面,是五位團員腦袋花花綠綠的斷層掃描圖,擺在一起特別饒富趣味,像在宣示:聆聽這張專輯的人,看看我們的腦袋裡面裝了些什麼鬼!在專輯內頁還有一個英文註解:「Never Medicated Schizophrenic」,直譯即為「從未用藥的精神分裂症病患」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專輯中,處處展現了一種「因為缺陷,所以混亂,所以愉悅」的美學觀念,從少年成長過程發現現實世界不如預期而寄情卡通人物的「卡通手槍」,到描寫混亂社會狀態的「問題社會」、「今嘛的社會」,到一片胡亂叫囂、充滿搞笑氣氛的「聖誕快樂」、「愛拼才會贏」、「臭豆腐狂想曲」,以及諷刺社會與政治亂象的「黑貓仔堅」、「借問」。但也有停留於描寫缺陷狀態的「母親的擁抱」,以及奮勇向前,走向社會運動與改革的「我怎麼哭了」、「頭路自己找」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不是生活在當下台灣的人,恐怕很難想像,這些看似南轅北轍的生命型態,皆來自同一群年輕人之口,並聚合成九零年代台灣年輕人的心聲:快樂不是簡單的快樂,而是帶著悲情的快樂;痛苦不是簡單的痛苦,而是帶著溫暖的痛苦;絕望不是簡單的絕望,而是帶著掙扎的絕望;希望不是簡單的希望,而是帶著黑暗的希望。

        歷史可以簡單收編教科書嗎?政治可以簡單地化約選票嗎?當社會普遍瀰漫著情情愛愛鶯鶯燕燕的濫情之歌,讓台灣人暫時彌補了戒嚴肅殺風氣所帶來的不快,這群年輕人勇敢地面對了自己的卑劣與慾望,並寫成歌大聲地唱出來,表明這個環境、這個社會、這個國家,正在對他們造成前所未有的不良影響,如果台灣人再不勇敢面對自己的社會、政治產生的問題,台灣的這一頁歷史將只留下笑話。

        什麼樣的笑話?台灣人目前面對自己的未來的方法,就像花大錢不停施打著「速賜康」,很快就得到快樂,但卻只是短暫的快感,很快就會消退,又要花極大代價再度注射「速賜康」,完全不知道該反省的是方向,而不是「注射量不夠」。

        濁水溪公社於1995年出版這張專輯,為時代的台灣年輕人做了見證。台灣人要掌握自己的未來,過去的悲情與混亂,濁水溪公社已經「虧」夠了,笑話譏諷完了之後,該是面對自己的缺陷的時候了──歷史就是當下,嘲笑或是改變,只在你自己。

(作者為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研究生)

音樂連結:
濁水溪公社-黑貓仔堅
濁水溪公社-我怎麼哭了
濁水溪公社-聖誕快樂 
濁水溪公社-借問 live 
濁水溪公社-借問 歌詞

(出自2012.5.22極光電子報 
http://blog.roodo.com/aurorahope/archives/19516118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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